新華社日本野澤2月18日電 (記者王子江、楊汀、楊光)1980年3月的一天,住在日本長野縣野澤村的滑雪教練河野博明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普萊西德湖冬奧村的來信,信寫在一張冬奧村便簽紙上,信的全文內容是這樣的:
河野博明教練,你好!我們很想你,謝謝你的幫助,歡迎你來中國。大會成績(選手83人):朴東錫大回轉第50位,小回轉第34位。王桂珍(選手52人)大回轉36位(注:最終官方成績是51名選手第35位),小回轉18位。再見。
信的最后是朴東錫和王桂珍兩人的名字,時間是1980年2月24日。
中國運動員寫給河野博明的信
和信紙的性質一樣,這與其說是書信,不如說是便條,為的是盡快讓教練知道自己在冬奧會上的成績,同時,為了讓日本人能看懂,使用了盡可能少並且繁體的漢字。
根據記者查証,參加普萊西德湖冬奧會的中國代表團是在1980年2月27日離開紐約回國的,可見信是在運動員離開前匆匆寫就的。
河野博明非常珍惜這封遠方來信,把它裝在一個相框裡挂在牆上。42年后,在位於野澤的家中,他向新華社記者展示這封信的同時,也回憶起那段珍貴的往事。
河野博明(中)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
1979年11月,中國奧委會宣布,將派團參加次年2月在美國普萊西德湖舉行的第13屆冬奧會,這時新中國剛剛恢復在國際奧委會的合法席位。這是中國首次參加冬奧會,由於滑雪運動水平不高,中國奧委會向日本奧委會提出,希望中國選手能夠去日本訓練。
“日本奧委會向全日本滑雪協會通報了這件事,當時擔任長野滑雪協會會長的片桐匡先生也是野澤溫泉滑雪俱樂部的會長,所以主動提出由野澤承擔這一任務。”河野博明說。
河野博明那年27歲,從記事起就開始滑雪,曾多次在日本全國錦標賽中取得高山滑雪好成績,在那年的冬奧會選拔賽中,因為一名之差,他無緣冬奧。受片桐匡會長的委托,他為中國運動員進行冬奧會前的培訓。
“片桐先生對我說,這是中國首次參加冬奧會的重要選手,所以要讓他們在一個月內達到能參加奧運會的水平,並且取得不至於太‘丟人'的成績。”
1979年12月底,四名中國滑雪運動員來到了野澤村,他們是參加高山滑雪大小回轉比賽的朴東錫、王桂珍以及參加越野滑雪比賽的林廣浩、任桂平,一同前來的還有中國教練胡良奇和一名翻譯。借助1972年札幌冬奧會的舉辦,日本的滑雪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有些項目甚至達到了國際水准,滑雪產業也有了巨大發展。而當時的中國,經濟發展落后,普通人很少聽說過奧運會,對冬奧會更是陌生。盡管通過片桐匡會長的介紹,河野博明對中國滑雪運動的落后有一定的思想准備,但見到中國運動員后,他還是有點吃驚。
河野博明在野澤溫泉雪場
“首先他們什麼用具都沒帶,包括滑雪板、滑雪鞋﹔其次,他們的技術水平比我們想象得還要低。”
記者問他中國運動員相當於當時哪個年齡段的日本運動員水平時,河野博明認為相當於“高中生”。他又補充說:“日本高中生的水平也分雪國(下雪比較多的地區)的高中生和(下雪很少的)東京地區的高中生。老實說,中國隊員的水平要低於雪國高中生的水平。”
很快,日本一家體育用品公司給中國運動員提供了滑雪服和滑雪鞋,另外一家公司提供了雪板。日方為四名中國運動員安排了兩名教練,參加高山滑雪的朴東錫和王桂珍由河野博明負責,林廣浩和任桂平則跟著另外一名越野滑雪教練河野利之訓練。
時間緊迫,河野博明從教這幾名中國隊員使用新的滑雪用具開始,一步一步帶領他們走向一個多月后開幕的冬奧會。
他說:“我最大的想法是,不能讓中國隊員受傷缺陣,其次才是提高水平,這二者之間找到平衡很不容易。”
野澤村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發展滑雪產業,借助村裡的溫泉和優良的雪質,逐漸成為日本最知名的滑雪勝地之一,村裡遍布數百個大大小小的家庭酒店。幾名中國隊員就住在村內的酒店裡,河野博明每天早上8點帶領大家上山訓練,下午5點下山,之后進行體能訓練。
令河野博明最苦惱的是,四名中國隊員分成兩組,訓練的地點不一樣,訓練內容也不同,而中方帶來的翻譯不會滑雪,最后翻譯隻能跟隨越野選手訓練,河野博明和隊員的交流就成了問題。他隻好通過比劃和在雪地上寫漢字來傳達意思。后來,他干脆努力學會了一些簡單的中文。
“我會問他們‘明白?’或‘不明白?’如果他們做對了,我就說‘好’,做不對就說‘不好’。”
晚飯后,兩組隊員聚到一起,河野博明帶領大家學習比賽規則,每天9點、10點才能回家。在野澤訓練的一個月時間裡,他們中間沒有一天休息。中國隊員在吃完午飯后,有時候希望午睡一會,河野博明毫不客氣地拒絕:“我說沒有這個時間,現在不是午睡的時候。”
不過,河野博明也找到了一種“獎勵”中國隊員的好方法,那就是給大家買冰激凌。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幫助大家疏解壓力的渠道。女隊員開玩笑說:“如果不努力練習,就沒有冰激凌吃。”
中國運動員來野澤訓練的消息不脛而走,引起了很多媒體的注意,日本一家知名周刊專門派記者採訪,發表了大量中國隊員訓練和生活的圖片,一家德國電視台記者也聞訊趕來報道。
日本雜志刊登的中國運動員在野澤訓練和生活的圖片
時間過得很快,1980年1月底,四名中國運動員結束了在日本的訓練,離開野澤,與在東京轉機的中國代表團會合,啟程前往美國參加冬奧會。
對於中國隊員在日本訓練的成果,河野博明謙虛地說:“自己說不太好意思,但我覺得提升了不少。”
河野博明非常期待中國運動員在美國比賽的消息,但日本媒體並沒有報道他們的情況,他是在冬奧會結束大約兩周、收到那封信后,才知道了弟子們的成績。
“比賽的名次其實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中國選手第一次參加冬奧會,他們沖過終點完成了比賽,留下了成績,這讓我很高興,對於選手個人、對中國都意義非凡。”
河野博明后來始終保持著與中國隊員的聯系,並先后六次訪問中國。1983年首次訪問中國的時候,他再次見到王桂珍和胡良奇教練,他們“相擁而泣”。正是從1979年底的那次奧運前培訓開始,中日之間持續進行滑雪運動交流,河野博明也多次擔任中國選手的教練。1981年3月,他作為教練,帶領兩名中國選手參加了在日本北海道舉行的高山滑雪世界杯比賽,那是中國選手首次參加該項目世界杯比賽。
河野博明珍藏著大量與中國運動員的合影
作為土生土長的野澤村人,河野博明親身經歷了滑雪給野澤人帶來繁榮的過程,他本人也為野澤滑雪業的興盛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他后來接替片桐匡擔任野澤溫泉滑雪俱樂部的會長,幾年前退休后,繼續擔任長野縣滑雪協會的顧問,空閑時間也帶著孫子滑雪。盡管年過70,但他身輕如燕,在雪地上健步如飛,年輕人都很難跟上他的步伐。
42年過去,從第一次參加冬奧會到北京舉辦冬奧會,中國冬季運動已經今非昔比。河野博明密切關注著北京冬奧會的賽況,看到中國選手的進步,他感慨萬千。
“一方面為中國選手的成長感到高興,另一方面我會覺得日本選手為什麼不能再加把勁!令這種復雜心情達到頂點的是幾天前舉行的越野滑雪女子4x5公裡接力比賽,中國隊的成績是第10名,而日本隊則是第11名。日本隊輸給了我曾經教過的中國隊,我是既高興又有些不甘心,有點五味雜陳。”
當然,老人在感慨之余也表示,其實在42年前,他就堅信,中國滑雪將來注定會超過日本,因為國家重視,像中國女排在那時候就已經超過了日本女排,如果同樣的重視程度運用到滑雪項目上,大概不出10年就會超過日本。“我當時就對日本媒體發表過這樣的看法,現在中國有些項目已經追上日本,有些已經超過日本,我認為中國的冬季體育運動將以比我們想象的更快的速度發展。”
受到人口老齡化和經濟下滑的影響,日本的滑雪人口與20年前相比,已經出現大幅度的下降,很多滑雪場出現了經營上的困難。憑借河野博明和同仁多年的努力,野澤溫泉滑雪場一直保持著比較好的發展勢頭,即使在疫情下的艱難時期,滑雪場去年還投資3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1.65億元),更新了索道。
他說,42年前,他每天就是乘坐此前的索道,帶著中國隊員上山訓練的。